close

今天我很榮幸也很高興來到這兒來講我的學思歷程。我的學思歷程應該是要從我生長的時候講起,在我自傳中的第一句話, 我說:「我是生長在一個大時代裡面」。在自傳發表之後,有很多人問我,尤其是年輕人,他們看到“大時代”三個字,真的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到底那是一個什麼 樣的時代呢?那是一個跟現在很不同的時代。我出生兩個月以後,九一八事變發生,東北被日本人佔領;我六歲的時候,中日戰爭盧溝橋事變發生,中國進入八年抗 戰時期,後來又引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,全世界都被捲入戰爭之中。所以從我六歲到十四歲都是在戰爭中逃難、轟炸、槍砲,生活非常的苦。可是那個時候的精神, 是我們現在很難想像的,也很難再把它重新找回。那時候,不論是年輕人或年老人都有一個想法,就是為什麼要有戰爭?為什麼大家會這麼苦?那個時候談到未來的 抱負,很少人會想到,要怎麼樣才能賺更多的錢,大家想的是先把這個國家建立起來。大家都認為我們的國家為什麼那麼弱,主要就是因為不夠團結,中國人是一盤 散沙,所以大家重視的是團隊合作、注意的是大我而不是小我,這是那個時代的精神。雖然大家的生活非常的清苦,可是大家的精神是非常高昂的,很多人都稱這個 時代為「大時代」,我也是這樣認為的。

一個人大概是十幾歲開始成形,而我就是在那個大時代成形的。我在重慶的南開中學唸初中跟高一,它的校訓-「允公允 能,日新月異」,我到現在還記得。我把這八個字當作我們現在公司的一個教訓,我覺得應該是相當恰當的。“允公”主要就是說“大我”,“允能”是自己個人的 貢獻;而“日新月異”,英文就是innovation,這些都是現在西方國家特別強調的。在當時的這種愛國精神,可以從一件事看出來。在我唸南開中學的時 候,應該是1944年,也就是戰爭勝利的前一年,當時戰爭的情形還不是相當的樂觀,國民政府打算要徵召十萬個青年軍,而且這十萬個青年軍,每一個都要是受 高等教育以上的,大部份的對象是大學學生。此外,他們也要徵召一部份的高中學生,主要是以高二、高三為主。那個時候的口號,到現在我還記得,「一寸河山一 寸血,十萬青年十萬軍」。這個運動開始以後,就有很多的年輕學生要去當青年軍,結果是他們的家長想盡各種方法才把他們留下來。

現在再回想起來,那個時候的社會有它的黑暗面,而且那個黑暗的程度也是滿高的,有貪污、有奸商,可是對絕大多數的國 民而言,他們的心是很純的,他們對“大我”的看法也是比幾十年以後還要看重的多,所以那個時代如果要再把它重新捕捉,我覺得是很難了,而那個就是我成形的 時代。

小時候,我也是不知道長大以後會做什麼,但是我非常喜歡看書,非常喜歡中國文學。我還記得那個時候我父母替我買了一 套兒童文庫,一共有幾百本書,有當代的文學,有古代的文學,都是給小學、初中程度的人看的。我也看過很多的小說,例如三國演義、水滸傳、西遊記,紅樓夢等 等。在我看過的長篇小說之中,我還是最喜歡紅樓夢。小時候,幼少年時期多是在看自己喜歡看的東西,尤其是中國文學或者小說。

到了美國,在哈佛唸大學的第一年,可以說是我西洋文化的啟蒙。假如要為我的人生找出一個最有意義的一年,我想我會找 那一年,就是在我十八歲到十九歲之間,第一年進大學-What a college!第一年在外國-What a country!五十年以前的美國跟現在的美國有很大的不同,小時候雖然受的是中國大時代的薰陶,但是其實在美國是沒有太大差別的。中國儒家的道德觀念, 與美國民主科學守法的道理是不相抵觸的。儒家的理想的社會是「夜不閉戶,盜不拾遺」,這在當年的美國(1949年)是完全可以適用的。我想各位很多人都到 過美國,你們或許會覺得現在的美國亂象很多,可是美國在這五十年來是有很大的改變的。前不久美國共和黨上次的總統候選人杜爾來到台灣,他跟我見面聊天,他 說他是在經濟蕭條的時代生長,在大戰中當兵,經過戰後美國的極勝時代,到後來1996年,他在政界的事業可以說是登峰造極,被共和黨提名為總統競選人。他 在競選的時候就說,他年輕時代的價值觀,在現在的美國已經盪然無存了,因此,他要建立一個橋樑,要回到那個時候的價值觀,把那個時候的價值觀,少部份轉移 到現在的美國社會。他一講那樣的話,民主黨就拿來做題目,民主黨說,這個人老了,他要建立對過去的橋樑,而我們民主黨是要建立對未來的橋樑。但是問題是, 未來的橋樑會導引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呢?是不是更多的犯罪,是不是更多的離婚,是不是更多對政府的依賴?我跟杜爾談起來,談到他在競選時的價值觀,他是眉飛 色舞的,他非常的感概,他說:「為什麼現在看到一個不對的事情(他指的是柯林頓的事情),連憤怒都沒有了。」九六年的選舉,他的得票率遠不如柯林頓那麼 多,他把這個歸罪於經濟。但是我相信這不只是經濟的問題,幾十年以來價值觀的改變,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。

十八、十九歲在哈佛的第一年,對我來說是西洋文化的啟蒙。我用“文化”兩個字來形容,因為這並不只是西洋文學,除了 文學以外,還包括音樂、藝術、政治、社會的理念等等……,各方面我都有接觸,這對我來說就好比是一個盛宴。對科技的興趣也是從那個以後才開始的。在哈佛那 年雖然知道自己想做工程師,用“想做”兩個字其實是有語病的,其實自己並不想做工程師,可是想到將來要找工作,就認為工程師是唯一的途徑。不過,唸工程的 確是要付出相當大的努力,如果你想要唸到頂尖,是需要相當的時間的,可以說是不容許這種文學、經濟等其它的愛好。我在大學第二年轉學到麻省理工學院,可以 說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用在工程,對於剛剛開始有濃厚興趣的西洋文化,以及童年時代所喜歡的中國文學,都只好把它壓縮在剩餘的百分之二十的時間,可是那百 分之二十的時間還是我最快樂的時間。我離開麻省理工學院之後工作了幾年,後來公司又把我送回學校去唸博士,我是三十歲開始唸博士,到三十三歲才唸成。所以 從十九歲離開哈佛到麻省理工學院,到三十三歲博士唸成的時間,可以說科技就是我的第一生命。

我大概是二十四、五歲的時候,開始對企業產生興趣,為什麼會對企業發生興趣呢?可能是我父親在我唸大學的時候,送給 我幾張IBM的股票。在美國的公司,股東的權力是比台灣還要齊全的,假如你是股東的話,公司每一年都會寄年報給你,但是在台灣,你是拿不到年報的,除非你 去參加股東大會,然後你才可以領一份年報,否則公司是不會寄給你的。我始終覺得台灣這個制度不好,對股東不尊敬。在美國,只要是股東,就一定會寄年報給 你,而且絕大部份的公司都還有季報。我雖然是很小的股東,可是看到這個季報,當然也會看看它的業績。在年報中有公司的資產負債表,而季報通常是只有盈虧 表,盈虧表是很容易看的,當然這裡頭也有比較重要的地方,但這是要深一層去瞭解才能真正懂得欣賞。資產負債表其實是一個企業非常重要的一個報告,這個是普 通股東都不太求瞭解的。如果各位對企業有興趣的話,我建議各位要懂得看公司的資產負債表、現金流量表、盈虧表。一個有智慧的投資人,這三個表都要看,而且 還要看三個表的附註,“附註”比它的表更重要,但是前題是要有負責的會計師簽證,假如是不負責的話,那這個附註也沒有什麼用處。我在當了IBM股東之後, 至少皮毛地看懂了這些東西,後來就開始對企業的盛衰有興趣,為什麼有的公司看它做的很好,可是後來一下子很快就衰弱下來,那種情形在五十年以前就有,現在 二、三十年來更多,例如:IBM公司一直到十幾年前都還是很神氣,可是這十幾年來可以說是一厥不振;我服務了二十五年的德州儀器公司,在1960、70年 代,也是一個頂尖的公司,它那個時候的地位絕對不差於現在的英代爾公司,可是後來也衰了。當我在看企業的盛衰情形的時候,同時也對企業的人物,尤其是總執 行長(C.O.)開始發生興趣,因為在美國公司中,總執行長的權威,絕對不輸於美國總統在一個國家中的權威,甚至不輸於當年李光耀在新加坡的權威。我在這 段時間開始看報表、看財務表,開始研究企業的盛衰、企業的歷史、企業的總執行長及企業的策略。其實每個企業都有它的策略,即使這個策略常常是機密的,是不 能講的,但是在過了幾年以後,這個策略無論是成敗都是會表現出來的。我在交大講企業管理,我不太喜歡“管理”這兩個字,“管理”感覺上是多麼的靜態,而且 是多麼的被動。我認為一個企業是建立在三個基石上面,一個是遠景(vision),這個是很動態的,它是遠遠的就在前面,你要去達到這個遠景,這個永遠都 是動態的;第二個是價值觀,這個是比較靜態,是可以永遠不變的,像杜爾的價值觀幾十年都沒變過,而我的價值觀,幾十年來也許有點變,可是變得並不太多;第 三個是企業的策略。這三個基石當中,遠景是不應該常常變的,但是它應該是隨著企業的成長而成長,如果這個企業只是一個剛開始的小公司,那就不應該好高騖 遠,可是達到一個成長的規模之後,就必須要把公司的遠景提高,所以遠景是不會常常變,可是它是隨著企業的成長在變。而價值觀不太應該變,策略則是可以隨時 在變。

我對科技企業的興趣,剛開始是因為科技,可是那個時期是相當短的.很快的,我對企業的興趣慢慢超過了我對科技的興 趣。三十幾歲以後,在史丹佛念了Ph.D.,其中有一件事是影響我人生觀的一個因素。我在史丹佛唸博士之前,已經在外面做了好幾年的工作,我待過兩個公 司,第一個公司並不是很好,後來我就換到德州儀器公司(T.I),就是我剛剛講到的那個時代黃金時期的公司。我在T.I.做的不錯,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中級 的經理,不太管業務方面的事情。有一天公司的副總來找我,他說:「Morris,我們覺得你做得很好,所以我們想要把你送到學校去唸Ph.D.。我們相信 你的潛力可以做到全公司的主管人,也就是副總的階級。」我聽了以後受寵若驚,當然就去唸了Ph.D.,唸完回來之後,當初跟我講我有潛力的副總已經走了, 但是他講的那些話應該是沒有改變的,我一回來就被他們派到研發部門,做了三個月,第三個月之後升上了總經理,後來升到T.I.集團的副總。集團副總是在總 裁以下,總裁又在董事長以下,所以董事長、總裁下面有好幾個集團副總,而我是最大的集團副總,全公司的一半業務都在我的集團裡面,我升了集團副總之後,不 到一個禮拜,我的上司,也就是總裁副總告訴我說:「我們稍微給你做了生涯規劃,你再過幾年,很有希望坐我這個位置。」但是過幾年以後,看起來我坐他的位 置,希望非常的渺茫,所以我就離開了那個公司到另外一個公司去當總裁。這些對我的人生觀的影響是什麼呢?就是有的時候人是不能夠有預先的規劃,現在很多人 常常喜歡講生涯規劃,但是我覺得生涯規劃這個觀念是一群從事人事工作,吃飽飯沒事做想出來的,這些我是從來不相信的。我做事一直都是儘量把事情做好,然後 自然會有人來告訴我下一步要做什麼事情。到現在為止,我一生當中只有那一次被生涯規劃,而那一次卻是完全不成功的。

再回到我剛剛講的,我一直以為科技就是我的生涯,以為技術方面的,或者是製作,或者是管理就是我的生涯,甚至唸了 Ph.D.,這也是公司認為我將來會做這方面的事情,可是幾個月以後公司要我去做生意,把之前的規劃全都被推翻了。所以這個對我後來的人生觀有相當大的影 響。影響的是,第一,你不要去做生涯規劃;第二,有時候人生總是「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」。你本來以為大概是走這條路,可是一下子就換一條路,也許當時會失 望,事後反而會覺得是一個好的改變。

我剛剛已經講了小時候的成長背景,小時候主要是對文學的愛好,尤其是中國文學。十八歲的時候有西洋文化的啟蒙,之後 有十幾年以科技為主的生涯,可是在那十幾年當中,我已經萌生了對企業的興趣,所謂對企業的興趣就是研究企業的盛衰、人物、策略之類等等,這些都讓我的學習 生涯相當的忙碌。假如大家看到幾篇關於我的文章,我想你們大概知道我是一個很孤獨的人,我只有上班時間並不孤獨,我上班的時間,也就是從早上八點半到晚上 六點半左右,幾乎都是在跟人接觸,可是其餘的時間之外,我是一個很孤獨的人,交際應酬可以說是非常的少。通常我下班以後就是回家,主要的時間都是在看書。 有人說我有一個沈思的習慣,我從來沒有想到“沈思”兩個字,我自己都是用“苦思”來形容。我是有個苦思的習慣,平均每天總有一個小時左右,我什麼都不做, 我就坐在椅子上想,唯一陪伴我的,就是一張紙,我不常用它,因為我想的東西大部份都能記得,除非是一定不可以忘記的事情,我才會用筆記下來。週末苦思的時 間就比較長一點,禮拜六、日加起來大概總有三、四個小時,很多決定,尤其是策略、人事的決定,都是苦思的結果。至於其它的時間,我多是看自己有興趣的書、 雜誌、報紙……。但是科技方面的資訊就不太看了,因為上班的時候聽人講就可以了,可是企業方面的資訊我看得滿多的,經濟、文化方面是其次,有時間還是會 看。有一點我覺得非常幸運的,就是我從小培養出來的興趣,幾乎沒有一個放棄過,中國文學我並沒有放棄,雖然我從十幾歲以後就沒有太多時間去做文學,因為文 學的東西寫起來是非常花時間的,所以也只有欣賞的資格,西洋文學也是一樣,至於其它經濟、政治之類的興趣,也都只是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,可是這些我都沒有 放棄。這些興趣是一個一個加上去的,從文學、西洋文化、政治、經濟、科技,到後來的企業,現在我變成一個興趣很多的人,但是每個時期的優先順序都不一樣, 現在的優先順序是企業第一,科技也許可以應該算是第二。我在上班的時候,科技佔用的時間還是蠻高的,可是這些其它的興趣卻使我的生命更為豐富。雖然文學跟 台積電應該沒有什麼關係,可是我還是花蠻多時間欣賞文學,而且我相信對我來說,今天我在台積電怎麼樣做,完全是這所有的興趣總合的影響,假如我從來沒有對 文學有興趣的話,我會在台積電也是一樣的做嗎?我相信恐怕不會。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    創作者介紹
    創作者 蔡小馬 的頭像
    蔡小馬

    我就是我!!

    蔡小馬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